这么隐秘,宇之一想就猜到是谁。他有点惊喜道:“夏侯将军从牢里出来了?”话音刚落,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哪有这么问话的。大过节的说话得注意点,这样说太不吉利。不过他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该怎么说,想起的都是诸如一些“条子”、“上过山”、“进过庙”之类的话,都是些现代词汇。
不过陈金是个粗人,没听出什么不妥,或者他根本是个人精,听出来也装作不知。他兴奋地道:“对啊,王公子,夏侯将军回来了!所以府上才这般热闹,少主和两位夏侯女郎都没出去看花灯,在家里给夏侯将军设宴压惊呢!我就奇怪,你怎么没去一起热闹一下?”
说完他才觉得自己是得意忘形,主人家的事情岂是他一个下人仆役能议论的?不过用余光看见宇之脸上并无不悦,他方才放下心来,又不无讨好地说道:“王公子,我家女郎今日刚从泾县茶山上回来,连家还没落脚却是先遇上了你。你们怎么碰上了?看来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王公子和我们一家都这么有缘,真是个善缘人。”
宇之没营养地哼哼哈哈作为回应,他倒是希望祖星柔在茶山上多陪陪祖老爷子,没事往回跑干嘛,一回就出这么多事。他操心的不止是明天怎么面对祖法这个护犊子的家伙,还有那个神秘的“永顺记”少东主。这可是个不简单的角色,让人头疼!
正在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城西了。宇之一边咕咕囔囔道:“怎的这般快?”一边掀开帘子,伸手进去拿他的麈尾,先前他疏忽,忘在车厢里了。他和玄之一样的习惯,一出门就是手执一柄麈尾,风度飘飘。
这一摸不要紧,摸出问题来了:他的手搭在麈尾柄上,但是他的小指,触到了一个冰凉凉滑腻腻的东西,还是个活物!
宇之的第一反应就是:蛇!他的手一抖,但是生生忍住了抽出来的欲望,因为他知道,他的速度,快不过蛇。——虽然前世宇之看过一个视频,研究的是人的拳头和眼镜王蛇的出击谁更快。高速摄像机拍下来的结果是那个轻量级拳王的速度比眼镜蛇快得多,但是宇之不会自大的以为他收手的速度能快过蛇。就像博尔特能比电动自行车跑得快一样,难道人人都会傻得以为自己能跟电动车赛跑?
宇之现在是冷汗直下,他的脊背发紧,身体僵硬,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星柔是一动不动了。原来她就是给蛇吓得!常年住在山里的星柔,显然知道蛇的习性,也安全地度过了那千钧一发的危险,宇之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她怎么也不提醒他一下,害得他差点就一命归天!
他感觉到一个冰凉的柔软的身体,顺着他的右手向上攀爬。他的袖子很宽大,袖口敞得开,看起来是潇洒飘逸,但是很冷。不但他觉得冷,蛇也这么觉得,要不然不会一个劲地往他袖里深处钻。宇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最怕蛇了!他的前世今生,虽然说不上的昂藏伟丈夫,但是也是个热血好男儿,不怕敌人,不怕牺牲,偏偏怕蛇蝎虫虱!
宇之对这种长长的软体爬行动物有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因为他前世小时候被蛇吓过——虽然他踩着的是条还没从冬眠中缓过来就被村民打得奄奄一息的半死蛇,但是足以给当时不到两岁的他留下一生的阴影。
他深知蛇是种瞎子动物,一切对外部的感知都靠嗅觉和触觉,所以他不敢动,生怕一动,这蛇就给他来上一口。陈金看他拿东西久久没有反应,觉得不对劲,走过来将车帘子打高来,用铜钩勾住,把灯笼举到宇之面前照亮,看见他手正在麈尾上。陈金笑道:“我还道天黑,公子没找着呢,原来早就找到了。既然没问题,咱们走吧,我头前给公子打灯笼。”
说着陈金轻轻拉了宇之一下,他怕宇之是坐在车辕上给冻坏了,腿脚麻木不听使唤,这样不着痕迹地帮他一把,或许更能赢得他的好感。谁知宇之“啊”的大叫一声就往后倒,唬得陈金忙不迭将他扶住,心中还暗自得意自己手快,又半是关心半是表功道:“王公子,你怎么了,怎的这般不小心,是不是地上太滑了?”
第058章、找上门了
可是事情不像陈金想象得那样,他分明看见宇之面色苍白,嘴唇哆嗦,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蛇,蛇……咬我了!”
“什么!”陈金大惊失色,再一看,地上有条二尺长的细蛇正在扭来扭去,他想也不想,就举起赶车的鞭子,用杆子照蛇的七寸瞄得较准,一棍子杵下去,却不防蛇比他反应还快,一下子窜起来,又在宇之的左手咬了一口。
宇之顿时跟中了杀猪刀一样放开嗓子哀嚎起来,他此时一点士族风度都不要了,性命攸关之下,还要什么风度?他心里害怕得紧,才会大声呼喊。重生之后他才知道活着有多幸福,他被禁锢在小箭中的那两个月,才真正体会到孤独是什么滋味——透过窄窄的窗棂看着那一角天空,每天守着看日出,看日落,看得心态都变得好老——他可不要再死一遍,这种滋味,尝一遍就足矣。
忽然他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自己是毒侵入脑,犯糊涂了吧?怎么会再有那样的事,那次能重生是因为神奇的小箭,这次小箭可不在身边,他哪还有重生的机会?恐怕是一去不返,也不知九泉之下有没有阴曹地府,有没有判官阎罗?
如果没有,那么此去就是魂飞魄散;如果有,那么像他这样,前世没有经过地府就“擅自轮回”的,属不属于“偷渡分子”?要不要被列入打击范围?会不会被打入地狱,受那些惨无人道,不,是惨无鬼道的酷刑?
眼前渐渐变黑了,宇之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胡思乱想了好多,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心凉。宇之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期待黑白无常的出现,因为那样好歹他还有参与轮回的希望。而现在,他的运气眼看是靠不住了……他心中的悲愤,能向谁人诉?
“我好恨啊,我不想死啊!”他用尽全力吼出一句话。
“大过节的,什么死啊活啊的?”听到这句话,宇之一激灵,努力睁眼一瞧,一张俏生生的脸出现在面前,上面挂满冰霜。
“小欣?你怎么也来了?”宇之急道,“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自己死了也就算了,怎么还拖累一个,难道她也被那蛇咬了?这蛇还真会挑人,怎么不把陈金这厮给咬死?想到陈金,宇之就牙痒痒的。
李欣听了不但没有感激神色,而是俏脸一板,用力在宇之伤口上拍一下,痛得他大叫起来。
“我是不该来吧!想来你们出去就没干什么好事!在外面花天酒地是吧,嫌我碍眼是吧?好,我不在跟前碍眼,你们就去秦淮河啊,回来干什么?你坐的怎么是别家的羊车?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被蛇咬?”看来她会错意了。
一连几个问题,竟是让宇之哑口无言。忽然他说道:“我都被蛇咬了,没有多久的活头了,你就别折腾我了!让我喝口水,这会嗓子干得很。”他自己都觉得声音比平时沙哑得多。
谁知李欣鼻子里嗤了一声道:“什么没活头?那蛇又没有毒!你不过是破了点皮,明天照样活蹦乱跳!”她身上有点父亲李福的那种果决之气。宇之就郁闷了:十年前,这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和凝之后面的小女孩,是个害羞胆小的小可爱,怎么一长大了竟是这样?人是出落得越发漂亮,可是这脾气也是见长啊。
李欣气鼓鼓的样子看在宇之眼里,他反而放心了。伤口敷了草药,微微有点发痒。这一夜,他睡得很安稳。
第二日一早,别院就迎来了出乎意料的客人,指名道姓要找宇之。于是还在床上做梦流口水的宇之被揪了起来。揪他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哥玄之。
天呐,外面还没天亮好不好!宇之心里哀鸣着,但是他也没办法,这不就被玄之从床上揪下来了。
“老大,你这是打击报复!一定是因为我昨天没有陪你被围!”宇之忿忿不平道。
“就算是吧。”玄之有点幸灾乐祸,“不过我不是故意的,还真是有人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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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啊?这么兢兢业业,大黑天的跑来找人?宇之一边打哈欠一边腹诽。见到来人宇之心里一哆嗦:不是这么快吧!就找上门了?——“六月债还得快”,躲是躲不过去的,宇之只有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祖兄气色好啊!这么早起还这么有精神,你吃什么补药了?”
祖法跟他这么熟,见他多礼,竟是不满道:“王兄,你这样多礼就是见外了,跟我你还这样多礼,不把我当兄弟是吧?”语气的大大咧咧,让玄之皱了下眉头。
宇之见状连忙把他拉到一边说道:“子律,你什么事?”
往日祖法叫他“兄弟”,或是“阿宇”,亲热自然,可是不知今天中了什么邪,见面就喊他“王兄”,把宇之弄了个小红脸。祖法相貌堂堂不错,但是他长相老成,又蓄了须,才二十五六的年纪,看起来竟像是三十开外。宇之怎么能任由他称呼“兄长”?难道是祖法知道了什么,对他产生了不满?宇之觉得一股凉意升起。
但是表面上没有点破,宇之打着哈哈道:“子律你太客气了,你我又不是天潢贵胄,封了王爷的,叫我什么‘王兄’?你叫我阿宇就行了,你比我大那么多,叫我王兄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我知道你是想表示尊敬,表示尊敬的方式有很多,比如称‘君’,但是别叫我‘兄’,我大哥都没你大,他听见了会嘲笑我的。”
“闻道早而为兄。”祖法一脸滛荡的贱笑,他看宇之的坚持模样,说道,“好吧,我叫你阿宇得了。真不知道你这么古灵精怪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我弟弟今年都六岁了,只知道玩鼻涕。”
宇之笑道:“龙生九子尚且不同,何况人乎?不过我看祖兄你弟弟正常得很,他或许长大以后会很聪明。顺便问一句,怎么几次去府上都没看见你弟弟,是不是他也在泾县?”他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平静,敲敲边鼓试探一下。
“是啊,那个小子还在茶山上陪老爷子呢,老爷子说他心性太驽钝,要带他在身边多调教调教。我妹妹也是昨天才回来,据说她还遇见了你,怎么这么有缘呢?”祖法也很高兴,他有什么说什么,跟竹筒倒豆子一样。他说话的语气,让人想起那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伙夫。
现在宇之可以肯定和这次祖法来找他,和星柔无关,因为祖法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想的什么几乎全挂在脸上。要是他知道星柔那事,估计早就过来揪着宇之回去“负责”了。
祖法来找他,是因为夏侯郅恢复了自由之身,找他一起去庆贺一下,毕竟这些天大家都为这个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宇之听了也是高兴,夏侯郅肯定是要见一见,至于到时候遇见祖星柔会有怎样的尴尬,这个……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活人还能给尿憋死?
两人正要出门,却被迎面来人叫住了:“小郎君,哪里去?”
第059章、相府治丧
原来这人正是昨日在相府前刁难玄之一行的那个门子,宇之见了他有点奇怪,这厮怎么还追这来了,不怕人家嫌烦么。这门子甫一下车就看见宇之要出门,赶紧跑几步过来喊住他。他挂着笑容跑过来,弯下腰脸凑在宇之跟前说道:“小郎君留步,我家三郎有请,请赏脸跟我去一趟吧。”
果然不愧是训练有素,要是宇之和他互换角色,能不能笑得出来是个问题。——“郎君”、“郎主”的称呼有种主仆意味在里面,一般只有自家下人如此亲近地称呼,而仆从下人称呼主家的宾客一般是呼官职,若是年轻人,则称“公子“。从中可以看出,这个门子很有两把刷子,很会套近乎。
三郎王洽?他找我干什么?宇之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他也不太高兴,总不能把祖法晾在一边吧?建康城大,名人雅士云集,有人专程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五少年赴宴已经很奇怪,而有两家争着请就不是一般的奇怪了。王洽是家门长辈,既然有长辈请,他若还推辞,这在外人看来是非同小可。所以他眉毛一蹙,想着怎么说辞。
不过事情很快解决了,祖法只看了那门子一眼,便一脸古怪神色道:“既然如此,那么法先告辞,改日再登门请教。”
难道门子身上有什么毒蛇猛兽?宇之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昨天才被蛇咬,不由得他不害怕。他警惕地扫了门子一眼,没什么毛病啊,就是他拄着根竹拐杖,有点奇怪而已——他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腿脚又没有毛病,偏要做这副怪样子,的确蹊跷。
宇之还想叫住祖法说点什么,他却已经上车走了。却听玄之说道:“福伯,铲一锹香灰来。”
宇之有点惊愕地回头一看,不知玄之什么时候出来了。而福伯年岁虽然不小,动作却很利索,不一会就把一锹香灰洒在门前。宇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声不吭地在旁边看着。
这时那门子才跪下磕头哭诉道:“大公子,我家大郎昨夜里去了!”
王悦故去了?饶是玄之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王悦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像是能享天年的样子,但是宇之一时还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个和蔼的“老人”就这么走了的事实——尤其是昨天他们还有过面对面的交谈,王悦给他留的印象还不错。
宇之这才注意到那门子是一身素白,原来刚才这一套是报丧的礼仪。
玄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闻言动容,说道:“昨日见大堂伯还好好的,怎么说去就去了?”唏嘘不已,脸上有悲戚之色。
门子伏地泣道:“小的委实不知,还请三位郎君到府上去。”
玄之一面命人去叫凝之,一面对宇之说:“跟我一起去。”
宇之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跟着他上了车。路上得知,这个门子叫招福,其实并不是专门的门子,而是王洽手下得用的人。
到了司徒府,远远就看见王恬的儿子王琨跪在大门口,伏地而泣。这是因为王悦无嗣,只好让弟弟的儿子来扮孝子。王琨二十一二年纪,眉清目秀的脸上泪痕斑斑。他见来了人,先向玄之行个礼,起身取过一匹三尺长的白葛布,深深鞠下躬去,把葛布举过头顶。玄之接过,亲手系在腰间——这条布叫“孝布”,是亲戚吊唁的礼仪。
而王琨然后依次取白葛布交给凝之、宇之二人,他们也有样学样地将白布系好。其间一言不发,王琨做好这一切复又在原地跪好,一脸悲不自胜。
自有人领着他们向前走,可是玄之却发现了不合常理的地方。按理来说,吊唁应该是去灵堂,但是引路的人却把他们领向了王悦住的院子。玄之心里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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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的院落外有个大大的影壁,规模不比正门那儿的那个小多少,绕过去才进了角门。宇之讶然发现,屋顶上站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手执麈尾一手执七星剑,一边踩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步伐舞动,一边高声叫道:“王悦,归来!王悦,归来!”
宇之定睛一看,那人不是王恬又是谁?看着王恬施展“壁虎游龙功”,在坡度很大的屋顶上上蹿下跳却如履平地,他不禁对他的身手感到由衷的佩服:王恬果然是个奇人!不过眼前的王恬,却让他有种想笑的感觉,因为他现在就像个神棍,和那个冰冷冷不苟言笑的形象反差太大了。
对于王恬正在进行的活动,宇之还是知道一些的,王恬很显然在“招魂”。这种习俗源于周朝,那时人们思想中还是保留着很强的神魂观念,这大概是氏族社会的神鬼膜拜的残留吧。
在人刚刚故去的时候,亲人还不认为他(她)已经死去,而是希望通过“招魂”的方式让他死而复生,这种仪式叫做“复”。事实上,的确有些晕厥过去或者是进入“假死”状态的人自然醒来了,而亲人却归功于“复”的作用,于是这个仪式被宣扬得神乎其神,并流传几千年。后来的人或许不那么相信“复”的成效,但是既然成了一种习俗,那就是约定俗成的东西,顺理成章的就成为一种丧葬礼仪坚持下来了。
做“复”也是非常有讲